天下雜誌：「你生活好嗎？」2013韓國社會回顧 @ James 部落格

作者：鍾樂偉

「你生活好嗎？」2013韓國社會回顧

一句「你生活過得好嗎」(안녕들하십니까？)，是近日在韓國瘋傳的一句「潮語」，也是總結2013年韓國社會的一句說話。

這句話來自今個月10日，一名韓國高麗大學學生在學校的「大字報」牆貼上海報問道：「您們好嗎？當下正在發生鐵路工人罷工反對私有化、密陽市民自殺抗議居住權遭迫害等事件，但我們被教導一切都很好，行事避開社會現實。您們真的過得好嗎？」

就在這張「大字報」公開短短數天以後，不但學界，其後更引起整個韓國社會極大迴響。5天之內，有超過數百張，以手寫著「我生活不好﹗」的回覆海報，張貼韓國50多間不同的大學校園內。當中，每一張留名的海報回覆上，都寫上一個個有血有肉，對當下韓國社會不公義的控訴。近日，不同的社會團體，都是這個說話作號召，舉辦形形色色的集會運動。一時間，「我生活不好﹗」遂成為2013年韓國社會縮影的一句說話。

這個「我生活不好﹗」的海報風氣近日更迅速延燒至中學，不少中學生也在學校的告示板上貼上他們對當下政治經濟教育等社會議題的不滿。活動持續進行，就是這個巨大的浪潮捲起，連BBC近日也有相關的報導，可見韓國年青一代，對當下種種不公平的政府與社會問題，已達至忍無可忍的地步。

廣泛流傳的原因

一句或是平平無奇的「你生活好嗎？」為何會成為韓國社會2013年，最後引爆社會壓力的關鍵燃料？

一方面，在於心靈慰問這種方式，在當下每一個生活壓力嚴重超標的韓國人心中，以上句語是他們最需要也是極為簡單的一大慰藉；另外，簡單一句問候，也能點燃出一份反思，逼令今天每一位韓國年青一代，對眾多發生在身邊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教育等切身問題，不能再不聞不問，更不再需要「誰的批准」才可以發言，他們也要站起來表達對社會現況的不滿。

以往，韓國學生因為要應付一個接一個，非人性化的考試與巨大求職面試的壓力時，已無空間與時間思考學業和尋求工作以外的事情 (至少現今教育制度下並不容許，這或許是政府有意把學生「去政治化」，抑或是家長絕不鼓勵他們冒這樣的風險)。

而且，慰問的本質，也是學生們最關心，因為大部份韓國年青一代都感同身受，他們每一個人都被教育成，要建立自己的成功，必須建基於自私地踐踏在別人的身體之上才能完成，因而朋友是惡性競爭的對手，沒有互信可言。但換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除了權力與金錢，甚麼也被淘空的空殼，心靈已被流放到堆填區裡去。

然而，雖然他們每一個學生都盡下最大努力與可能，追求社會的所謂「成功」(一張名牌大學的畢業證書)，但是，社會經濟環境卻未有為他們帶來「應得」的豐厚未來。

今天，韓國年青一代被稱為「88萬世代」，是因為他們每一個，都只能依靠每月月薪$88萬韓元 (約港幣六千元) 的兼職工作糊口，這也映照出他們對生活的哲學態度。

因而，一句「你生活好嗎？」，便引爆出他們每一個心中對當下社會的一大控訴疑問：「為何在2013年，活在朴槿惠政府下，我們的生活不但沒有如她在選舉前承諾般漸入佳境，且每況愈下地生活困苦？」

另外，有人說，這是因為與昔日喚起民眾關注的方式不同，因而出現如此改變。

以往，任何在韓國推動的社會運動，都是政黨與關注團體主導議題有關。他們使用的語言與動員形式，都附帶大量艱澀的學術名詞，守舊的動員模式對挑起群眾的情感有一定難處。但是，今次以大學生的一句「你生活好嗎？」的方式，突破了以往公式化的社會運動局限，以慰問且生活化的形式來吸引注視。

而且，在校園的告示牆上貼上手寫的「大字報」，親切以外更令人聯想起昔日70-80年代韓國民主化運動中，學生在未獲得朴正熙批准的情況下，冒著生命危險以「游擊戰」方式在校園不同地方貼上推翻獨裁政府的歷史一頁。這都是有助引起溫情共鳴的原因。

當然，韓流明星，如Shinee的金鐘鉉，在社交平台Twitter上轉載「大字報」的圖片；此外，運動也懂得連結最近在韓國大受歡迎的電視劇《請回答1994》，把動員口號寫成《請回答1228》(希望在12月28日前獲得1228個回應「你生活好嗎？」提問)，也是運動得以引起更大社會爆發的原因。

「我生活不好」的韓國社會現況

2013年，在韓國來說，是做夢與夢想幻滅並存的矛盾一年。年初時，韓國社會破天荒地迎來了國家首位的女總統朴槿惠，國民對隨她而來改變的新景象抱有很大的期望，也期待如她在競選時候所許下的種種選舉承諾，整體韓國社會一步步走向「經濟民主化」，一改前任李明博一邊向財閥傾斜的重商政策。

可是，就當朴槿惠未正式上任之時，她已經公開表明因政治現實環境，未必能夠把所有的選舉承諾一一兌現，其後更爆出國家情報院在去年的大選期間，為了「協助」朴槿惠最後的選情，對反對黨候選人發動網路攻擊並製造虛假輿論，令朴槿惠陷入政權認受性的國家危機。

政權合法性危機

朴槿惠雖然以過半支持的姿態入主青瓦台，但從接任時期開始，有關她內閣的醜聞接二連三地發生，包括她總統府發言人尹昶重在外訪美國期間被指控性騷擾下屬，都只是冰山一角。更致命的，是衝著她政權合法性而來，有關大選期間韓國國家情報院涉嫌以網絡攻擊反對派候選人的非法介入政治事件。

根據檢察院的調查，發現韓國國情院心理戰職員從2011年開始到2012年12月，總共通過2270個Twitter帳戶有組織發佈了2200萬個留言，全都是針對在野候選人文在寅。最後，在檢方首次確認國情院職員干政後，立即對前國情院長元世勳進行違反《選舉法》和《國情院法》的公訴並收監，但當中的最大受益人朴槿惠，一直對此問題劃清界線且避而不答，更未能釋除國情院以推倒民主方式介入政治的信心危機，都是國民質疑她政權正當性的來源。

疲累的政黨拉鋸戰

被「踢爆」執政黨新世界黨使用「非法手段」取得政權後，為了轉移視線，他們不惜挑起針對著在野力量多次的致命政治危機來挽救政權。

一方面，有關2007年南北韓峰會上，前總統盧武鉉有否曾經表示兩韓海上邊界(NLL)「無效化」的言論紀錄，忽然不翼而飛，執政黨便以此來攻擊前屆政府有意銷毀紀錄；另外，曾經發表同情北韓言論和唱北韓革命歌曲的知名左派國會議員李石基，被韓國國家情報院懷疑在國內部署「叛逆行動」派員逮捕；近月，前檢察廳總長蔡東旭在處理上述有關國情院涉嫌介入選舉事件的搜查過程中，忽然被《朝鮮日報》「踢爆」擁有私生子後宣佈請辭，種種事端，都顯示出韓國民主正在被保守派別視為無物地破壞與踐踏。

財閥壟斷的經濟危機

財閥貪污環境，在韓國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今年，一間香港企業研究公司 (Political and Economic Risk Consultancy)發表一份，訪問亞洲投資者對他們投資國家的貪污印象，在眾多亞洲發達國家中，韓國的排名最高，就更能印證此印象。

上台前，朴槿惠多次表明會在韓國推進「經濟民主化」，意即對財閥壟斷韓國經濟進行限制，以法制要求這些巨型公司把權力下放給中小企，給予民眾經濟生存的空間。然而，韓國財閥不但未有受到威脅，更能維持壟斷性的經濟霸權。

今年6月，韓國知名乳品財閥南陽乳業，被公開指控使用不正當手段，對小商戶脅迫進行「強賣」等不公正交易行為，並要求他們購入即將到期的食物。事件曝光後，南陽乳業總裁公開道歉，也開除了有關工作人員，但也無阻他們的股價下跌超過一成多。

危機也不單只在南陽乳業，其他二線財閥也面臨同樣的經濟危機。由於極依賴國內市場，但因國內經濟不景氣，市場毀縮導致這批終日以政府與銀行借貸度日的公司面臨倒閉的危機。

當中，STX財閥在今年內，因流動資金不足而出售了其下的船務企業，東陽財閥更因財政問題最終被法院接管。這些財閥，在李明博時期因為得到「額外」保障，因而能避過「雷曼風暴」的危機，但由於企業過度擴張，他們的借貸也成為不少韓國大型銀行的「壞帳」。種種跡象顯示，下一波財閥倒閉的「多米諾骨牌」效應也離韓國不遠，經濟嚴冬日子也會隨之而來。

不公義的社會狀況

不公義的生活，沒有隨著朴槿惠上台後得到改善。一方面，政府依舊不理會市民的抗議，繼續強行在密陽市興建影響人民生活，與騷擾安葬在該地的祖先亡靈的輸電塔；跳出區域，在韓國當下面臨最嚴峻的老人問題，根據調查顯示，63-68歲的長者群中，過往6年間他們的淨資產下跌超過三分之一。

同一時間，60歲以上繼續在求職市場找工作的，也比其他年齡層高出5倍，這通通都是因為當下經濟困境，不少家庭依然需要家長負擔家人的經濟開支，未能推動獨立經濟生活，對家庭生活以至青年人成長心態也造成壓力。

老人曾經是支持朴槿惠上臺的主要票源，皆因她在競選期間曾許下承諾，當選後政府將向65歲以上老年人每月發放20萬韓元養老金，但是，韓國政府在今年發佈的預算案顯示，僅向收入水平屬下游70%的65 歲以上老人提供養老金。雖然朴槿惠後來在國務會議上就此向國民道歉，她說對於不能給所有老年人提供基礎養老年金感到歉意，當然，失去了這筆養老金，會令她失去民望，但更大問題是，使不少老人失去改善生活空間的可能。

其實，老人問題，歸根究底也就是緣於當下適婚年齡的一代不願結婚而釀成。但是，一般韓國成年人並不是因為不想結婚而逃避，而是因為置業問題而選擇推遲結婚時間。單從人口結構參考，在1990年時的首爾，30-49歲年齡層的單身男人人口只有大概11萬多，但在1990至2010年間，同一年齡層的人口卻增加440倍，至接近50萬，當中，35歲以上的單身男人，也出現10倍增加，由2萬多升至24萬，可見單身男人問題，已成為今下首爾社會的一大社會問題。

單身而選擇不結婚，可以是不同因由所致，但在2012年韓國健康及福祉部的調查，發現近4成多的男性與2成多的女性，均表示他們「未能結婚」的主要理由是因為經濟條件。

般在韓國結婚前，傳統家庭觀念會驅趕男性要先擁有一間房子才會結婚，但由於收入低與工作不穩定，普遍要工作10年至15年以上，才有能力買到一間房子。因而，韓國人置業，一般都是依靠一種叫「傳貰」的方式，即是求租方將一定數額的押金交給房主並簽訂租房合同，租房者便可享有該住房的使用權 (不用再交月租金)，在合同期滿（合同期必須為1年以上，一般為2年）房客不再續約時，房主必須原數退還「傳貰金」。但是，近年由於「傳貰金」的要求比例愈來愈高 (佔房屋總價的5成甚至7成)，而且銀行利息低，不少業主也偏向以「月租」方式租樓，對建立家庭的當下一代，便成為結婚的一大難題。

正因為這樣，使重家庭觀念的韓國人，既未能滿足家長希望成家立室的期望，也因經濟條例放棄感情生活，雙重壓力導致生活更趨無助，對現實感到無力。

民營化的糖衣陷阱

改變經濟單一結構，是2012年韓國社會極力透過選舉期望達致轉變的契機。選舉以後，2013年，朴槿惠執政未夠一年，便已準備就緒向經濟結構開刀，可是，她走的方向不是民眾期望走的一端，而是對國有產業進行大規模的「民營化」(私有化)，以求減低政府財政壓力之餘，也可「順水推舟」把公營產業「轉售」給財閥，從而進一步坐大財閥的壟斷版圖。

今年，韓國政府通過新法令，准許醫院進行「非醫療性」的業務，來擴大收入來源，當中包括住宿、美容與溫泉按摩業務。但是，根據韓國醫療工會表示，把「圖利」為本的「非醫療性業務」引入韓國公營醫療體系，是政府借意削減醫療開支，把醫院的重心轉移至「賺錢」的業務上，長遠只會影響醫療服務質素。另外，政府也有意引入藥品專利權，對小型藥店的生存空間大大破壞。

近日，韓國鐵路工會從9號開始罷工，原因是韓國國營鐵路企業「韓國鐵道公社 (KORAIL)」決定設立子公司，工會認為此舉是把新建立的KTX高鐵新營運水西線路線「民營化」，而且鐵路私有化也將導致大量裁員和車票價格上漲，因此展開罷工。然而，事件越演越烈的，是在於資方的態度一直非常強硬，首先「韓國鐵路公社」將罷工視為非法罷工，並解除了近8000名參加罷工工會成員的職務。另外，韓國政府更投入警力抓捕鐵路工會幹部，雙方一直僵持，政府與鐵路公社一直未有給予談判空間。

在極不透明的政商勾結下，朴槿惠把「民營化」視為等同於「經濟民主化」，在國民眼中只是變相把國家資產轉賣給大財閥，因而反對「民營化」，一下子便成為國民反對政府的一大核心口號，把一年以來所有的不滿，都一次爆發出來。

下一步是….

反思韓國民主化到了2013年的今天，為甚麼有像走回昔日獨裁時代社會的趨勢，先是國情院介入政治，網絡政治被國家操控，年青一代已失去對使用互聯網討論政治問題的信心。另外，從李明博到今天2013年的朴槿惠，一直都有意把所有企業都民營化，今天更變本加厲地把一樣又一樣的國家資源「送給」財閥，那麼國民的生活，錢來錢去也都是受制於大企業的口袋裡，不難令人有絕望的感覺。

滿意為已被牢化的韓國學生已不懂再反抗，想不到一位經管系的學生在「大字報」上寫出88萬世代的苦、鐵路罷工一事，也估不到接連有數之不盡的學生們也跟著寫出對社會的不滿、對朴槿惠未有治理好國家的控訴。

「我生活不好﹗」，學生倒可以選擇如昔日一樣忍下去，但經歷過2013年韓國社會變遷的年青一代，他們最後決定不再沈默，要跑出來抗議朴槿惠，這就是關於2013年韓國社會最好的總結。

（本文僅反映專家作者意見，不代表本社立場。）
本文轉載自2013.12.27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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